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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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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第二天的發言安排在上午,黑尾的靠前,月島的靠後。中途有十五分鐘的茶歇,蘋果橘子香蕉堆了滿桌,黑尾拿起一個,徒手掰開,一半給自己,一半給月島。熱熱鬧鬧的交談中,蘋果破開的聲音格外清脆。月島看他的目光,好像看著一個七八歲小孩。

兩人沿會場外的長廊慢慢地走,說是去覓衛生間,其實誰也沒留神。江浙冬日的陽光穿過衰朽的木頭窗框,將月島攏在裏面。灰色外套起了一身白絨,仿佛行走在霧中。黑尾正欲開口,轉角處卻突然冒出一個人來。

是他那咋咋呼呼的本科同窗,大學時嗓門就高,做編輯之後,也不見得收斂多少。昨晚把自己灌到桌底還不夠,今天又從昨晚斷片的地方繼續,盤點完男生宿舍的一窩蛇鼠,還要捎帶上那時風頭無兩的女同學。正因只是同學,黑尾暗笑,才讓他惦記到今天。

“我們那會兒也有個叫月島的,人很聰明,踏實,仗義,”同窗終於想起跟在他身旁的學生,連忙點名,“春城本地人,有回給我們帶凍梨,黑乎乎老大一個,冰掉我一顆蛀牙。然後你老師就在旁邊笑。”

黑尾不響。哢擦咬下蘋果,聽見學生幽幽道:“我也是春城來的。難怪老師從導師意向表裏選中了我。”

“他肯定要欺負你,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就這德行。”果然說不了幾句就要拆他的臺,“但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,零下三十度的冬天,聽了那個月島的忽悠,居然拿舌頭去舔鐵門。”

黑尾說大街上冰棍都可以賣,我舔舔鐵門有錯嗎?同窗說你不要說了,越說越丟人。黑尾說你沒舔過?南方人,第一次看見雪,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眼淚都要掉下來了!

“那麽,”月島開腔了,“那位也叫月島的前輩,現在在哪裏高就呢?”

“香港呀!我們八三年畢業,他讀完碩士讀博士,和黑尾一起去的平城。本來麽一條道走到黑,結果美國親戚來信,把他介紹到香港辦事處上班了。腦子活絡的人,到哪裏都有出路,半島酒店,天星小輪,維多利亞港口,電影裏看過哇?兩天賺的比你老師一年賺的還要多!”

黑尾說,又在這裏誤人子弟了,等下把你架到主席臺讓群眾審判一下。同窗搖頭,都是為人民服務,做編輯和做生意,有啥區別?人家開會,住的是西湖賓館,你們開會,國營招待所將就一下。沒辦法,今年的經費全虧酒廠讚助,老板喜歡吟風弄月,和我們主編連喝兩天大酒,喝到胃出血,市一院裏面吊鹽水。這叫經濟搭臺,文化唱戲,有錢途才有前途呀!

下午從會場開溜時他們確實見到了那位主編。大冬天的一身春秋呢風衣,色澤如火燒平原,腳踏黑靴,長發燙卷,波浪一甩,可稱女中豪傑。六月份發展三產決議一出,文化體制改革加速,出版界風聲鶴唳,紛紛尋找出路。難怪同窗要低聲問他有沒有香港月島的消息,能不能問問那裏缺不缺人手。沒有的,黑尾搖搖頭,我們久不聯系了。

清晨花白的太陽,此刻已經被雲遮住。厚厚的雲,一片連著一片,像特產供銷部櫃臺裏的雲片糕。黑尾讓月島張嘴,月島正出神,茫然間一塊點心塞進齒縫,碎屑撲簌飄入氣管,嗆得他咳嗽不止。怒目而視,撞著一張無辜的臉:“就這一塊!錯過沒有了!我問那邊小姑娘討來的!”

月島說:“我自己可以買。”

“我這是幫你省錢,”黑尾言之鑿鑿,“這種點心,嘗鮮可以,帶回家肯定吃灰。小孩子的零食,考一百分獎勵一包,我們兩個人分一塊都嫌甜——”

“嗯,你嫌甜,”月島低頭,從他指尖叼走剩下半塊,借著角落的遮擋,目光可稱肆無忌憚,“我不嫌。”

嘩啦啦湧進來一幫青工,黑尾的手順勢藏回袋中。一天一夜的臥鋪,外加一整晚同床共宿,這小孩終於緩過神來,也許是吃準了他不會還招,膽子比先前更大。江南潮濕,雙唇也潤澤,被碰到的指尖仿佛挨了蟄,沿著神經,一路爬進心臟裏去。

他帶月島去吃馳名本地的小籠包。層壘相疊的蒸籠旁邊,是大桶的豆漿與骨湯,小火慢煨,煨出滿室霧氣,轟得周身發燙。月島嚴陣以待,可惜沒有經驗,到底被湯汁濺了滿臉。匆忙掏出手帕,黑尾卻在桌子對面聳肩。“你要一整個提起來,”他抽出翻潮氣的筷子,“底下拿勺子接住,在外皮要咬開一個小洞……”

話音未落,湯汁便沿著筷子流向手腕。黑尾楞在原地,可以說是當場露餡。還未有反應,月島的手帕已經覆蓋上來,隔著一張桌子的寬度,輕輕替他擦去。

“舉手之勞,”始作俑者坐定,“不用謝我。”

他拿筷子戳戳小籠包:“想不到表面看起來如此老實,咬開卻是一肚子壞水。”

月島取來小碟蘸上醋:“是食客硬要去咬的,其實也怪不得它。”

“這話就不公道了,”他點點桌上的手抄菜單,“坐進這裏,除了吃飯,還能有什麽事?”

“那得問問有些看著不像是來吃飯的人,”月島一頓,“坐進這裏熏熱氣,到底有什麽意思。”

一回生二回熟,月島這次下口,可以說是無師自通。殘餘的湯汁流入小碟,將原本澄清的玫瑰米醋也攪得渾濁。黑尾笑了:“剛才負隅頑抗,現在還不是繳械投降。味道怎麽樣?”

“投降派的味道還能怎樣,”月島聳聳肩,往他碗裏夾了一只,“您也試一試?”

從小食店出來的時候,天空又開始飄雨。西湖景區游客寥落,著名的花港觀魚只剩殘荷。黑尾問月島要不要回去,月島說,下午的發言看著也沒什麽意思。黑尾說,狂妄。月島說,我不過是說出了有些人藏在心裏的話。黑尾說,嗯,你不是小籠包。月島樂了,那我是什麽?

紅燒牛肉面,黑尾說,表裏不一,一切以實物為準。

穿過蘇堤,在公交站等車,半小時後,便上了天竺山。1992年,西湖尚未完全開發,公交只到靈隱,餘下的路都需游人步行。南方古剎,多屬漢傳佛教,和北地藏轉佛教的寺廟有所不同。飛檐鬥拱,黃墻經壁,一進又一進大殿依山勢鋪開,青煙繚繞,灰瓦相銜,極目遠眺,可以看見遠處雷峰塔的尖頂。黑尾對著東西南北四方拜了三拜,將三支香插進爐子,輕聲道:“鎮白蛇的地方。”

“嗯,“月島擡擡眉毛,“水漫金山,良心餵狗的典型。”

“話也不能這麽說,”黑尾為許仙辯解,“本以為是天降喜事,沒承想一杯雄黃酒下去,枕邊人立馬露出原型。你跟他說,人家不圖你什麽,他信嗎?到底普通人,跑都來不及。”

月島點頭,頗有皮笑肉不笑之意:“看來您這是惺惺相惜了。”

“我是沒什麽可圖的。月薪四百塊,自行車一輛,也就這張臉值點錢,掛牌下海,三千包夜。要是有美女蛇妖自薦枕席,我很歡迎。”

“急什麽,”月島一撩大衣,跪在明黃的軟墊上,“也沒說您是許仙。”

黑尾追問:“難道我還是白蛇不成?”

月島頭也不回,在七丈來高的香樟木如來造像前深深叩首:“不好說。以您的聰明才智,何必為了一點因緣,化形報恩。”

黑尾轉到大殿後壁,見百五十尊大小雕塑林立,中間鰲魚觀音手執凈水瓶,低眉垂顧。想起學生時修《中國佛教史》,下午一點的課,兩點從教室後排的夢裏醒來,睡眼惺忪之際,手邊推來一冊講義,印刷室油墨未幹,老先生的小楷蒼勁:

“駕大般若之慈航,越三有之苦津,入普賢之願海,渡法界之飄溺。”

落雨天氣,腳底石板濕滑,後退時撞到別人肩膀,那人卻不退半步,只是靜靜地佇立。黑尾說:“唐人志怪,說有個叫李黃的,路遇白衣之姝,綽約有絕代之色。一住三日,回家後身體化水,親朋去尋舊宅,但見滿園皆空,僅有白蛇盤亙樹下。比起報恩不成反遭嫌忌,這樣的安排,或許才是白蛇故事的本意。”

“不過,前段時間在及川那裏看到一盤錄影帶,臺灣翻拍的《新白娘子傳奇》,才知道這故事,其實也可以有另一種講法。”他轉過身來,面向月島,“許仙知道白蛇是妖,但卻欣然接受,想要終身廝守。”

“前者是現實,後者是童話。”月島站得離他極近,“至於您,這是引狼入室。”

“師弟又出高論了,”黑尾貼近他的耳畔,像說悄悄話那樣,送出幾個字,“你怎麽知道我不是請君入甕呢?”

*

從靈隱出來,沿途草叢裏,竟有死貓一只。長毛扭曲打結,屍體已然冷硬。月島說,埋了吧。然後便不管他同意與否,徑自蹲下挖洞。細細的樹杈,一次只能刨下零星土塊,黑尾無奈,加入其中,卻見他扔了工具,直接上手。東南地圖土壤鐵元素含量高,氧化後多現紅色。針尖般細密的雨絲刮在臉上,滲進地裏,如血流出。兩人一時無話。

沿著山路往上,走到法喜寺,尋一只水龍頭。冬日的山泉冷澀,兩人五指也通紅,黑尾沾了一點水就欲往後縮,月島卻洗得極慢,似要把指甲縫裏的每一點泥土都帶走。雨聲轟響如哀樂,仿佛親臨一場特殊的告別。

他到底沒有問這告別是為誰而作,也許只是為了貓,也許是為了別人,但月島不會說。由於在路上耽擱許多時間,回到西湖,天已經黑透。隨便敲開一家飯館,要來手寫菜單一看,不貴,心定幾分。鹹肉蒸蛋,白灼河蝦,雪裏蕻炒冬筍,蘇杭人家,盤子小小一只,菜也堆得精致,像四方鎮紙。黑尾說,還好今天只請你,否則怕是不夠吃。月島給他倒上茶,在杯子八分處停下:有酒嗎?

黑尾說,我記得你不喝。月島說,今天難得。於是自作主張,要了一壺紹興黃酒。老板娘拿小火溫了,盛進錫壺,外贈一疊鹵煮豆腐幹,問他們這種天氣來錢塘玩什麽。黑尾說,走走逛逛,放松心情。老板娘又問,你倆感情這麽好,是兄弟?

“哪裏見得是兄弟?”瞥見月島神情微僵,黑尾更有興趣,仰頭頗為真誠地看著老板娘,拖長的尾音,一會兒才續上,“也沒錯,師兄弟。”

老板娘走後他免不了忍受一頓白眼。然而日常在槍林彈雨中來去,他早已培養出堅定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,仍能笑吟吟低頭,認真數豆腐幹同花生米,又談起少年時讀《湖心亭看雪》,天與雲與山與水,上下一白,如果今天泛舟湖上,大概是很好的意境。

月島一針見血:“說得很好聽,只是沒有錢。”

黑尾哈哈大笑,又給他滿上。

月島酒多了。回招待所的路上,已走不了直線。夜裏的西湖樹影幢幢,游客卻沒有幾個,乍看有幾分荒涼。黑尾很想講幾個鬼故事應景,還沒開口就被瞪了一眼。問月島,你知道我要說什麽?月島搖頭,我不知道,但你最好閉嘴。

可惜他連這話都說得綿軟。等歪歪扭扭回到房間,更是直接摔進被子裏,半天也不吭一聲。黑尾只好卷起袖子為人民服務:將他的身體翻過來,左側臥,以免酒精刺激胃部。去開水房打了一壺水,兌點冷的,打濕毛巾,給他擦了臉。沒找到他的杯子,只好把自己的洗凈,頂著白眼問管理員要來一點鹽,化開,餵到月島嘴邊。月島睜開一只眼,迷迷糊糊地看他,招待所的白熾燈約為五六年前所裝,燈泡熏得通體發黑,唯有熹微黃光,如星點蠟燭,在眼底靜靜地燃燒。黑尾心底劈啪一聲,笑他:“一壺黃酒都能喝醉。”

月島不說話。他便自言自語道:“酒不醉人人自醉。”

月島仍不說話。淡鹽水順著臉頰滑下去,勾勒出頸部,隱沒入衣襟。黑尾嘆氣:“得虧我思想忠誠立場堅定。但凡換一個人過來,這就算引誘了。”

月島搖搖頭:“你不會的。”

黑尾說:“我不舍得。”

這一幕似曾相似。昨晚歸來,發現床榻濕了一半,找管理員,管理員表示錢塘連日不晴,被子洗過也不幹,更何況你倆犯的錯誤,應當自己解決,沒得換。說完狠狠把門一帶,留兩人面面相覷。黑尾說,沒辦法了,我打地鋪。月島說,這裏潮氣重,打地鋪會得風濕。黑尾說,我可住不起武林廣場邊上的大酒店。我知道,月島絲毫不慌,那就住單人間。

他說著便把衣服折成方形,扔到幹凈的床上,和另一只枕頭並排,然後彎下腰,把泛潮氣的幹凈被子抖開。這麽熟練?黑尾啞然,你不會是故意的吧?

月島說您可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。特殊情況克服一下,兩個大男人,沒那麽多規矩的。

他努力學了管理員說話腔調,只可惜被吞掉的尾音,到底洩露了緊張。黑尾反應過來,心中好笑,便趁他洗漱停當,站在窗前發呆時,一步湊到旁邊:一而再再而三,我可是會當真的。

月島輕嗤一聲,不以為然道:當真了又會怎樣?

黑尾於是拉開些距離,挑起眉正大光明打量他。末了目光收回,望向天邊的月亮:當真了會傷心。

月島的耳根騰地燃起,紅彤彤似火燒。仿佛當真的不是黑尾,而是他自己。然而,或許因為昨夜已形成免疫,今天這招不再奏效。面對黑尾掏心掏肺的一句我不舍得,他沒聽見一般,不問是舍不得我,還是舍不得你,抑或舍不得別人,只是把淡鹽水放在床頭,沒來由地說起小時候家裏殺雞,他那位藝高人膽大、空口舔鐵門的哥哥,總是一手束起母雞雙翅,一手操刀,慢慢地沿著喉管割過去。“我媽媽看見,說越是這樣,雞死得越痛苦。”

“你不一樣,”黑尾心領神會,“同樣慢騰騰殺雞,你哥是知識分子作風,婦人之仁,你是有意為之,只想把雞玩死。”

月島說,他從小如此,喜歡把很多事情都想得天真。小時候看《祖國的花朵》長大,雖然大小運動不斷,卻一路讀完高中,趕上恢覆高考,學校找了工農速成班的老師給他們補了半年課,歪打正著,順利錄取。本科畢業後,又考上平城大學研究生。於是他一度自傲,覺得高中課本的內容,也不過半年就能學完。為此常常嘲笑月島,嫌他大過年在家埋頭苦讀,不如和自己一起悄悄潛入廚房,趕在年夜飯開場前,吃一口剛炸的雪衣豆沙。

1980年代,文史哲乃是金字塔尖上的學科,文藝創作開風氣之先,每天中午一到飯點,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準時開播劉心武的《班主任》。哥哥次次回家,都有無數新鮮劇目分享,月島還沒搞懂何為文學“本體”,他就已經帶回“新三論”,還沒讀完他仍在床頭的詩集,他便張口閉口“文化主義”或“超穩定結構”。哥哥的房間,人多,信多,書多,四川人民出版社的《走向未來》叢書有一水兒白色封面,三聯推出的《文化:中國與世界》則如彩虹的光譜,絢爛多姿的肥皂泡,在酷暑熾烈的陽光中,越飄越高。

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熱。月島站在屋檐下,花一角錢買根糖水冰棍。糖漿沿著手腕滴到地上,引來螞蟻無數,攢動如沙聚。他漠然不動,聽憑天邊雷聲轟響,爾後大雨如註,如黃河決口,將蟻群盡數沖走。

消息從各地湧來,只言片語匯入春城。《走向未來》叢書不再出版,校內活動一律暫停,畢業生要經無數手續,才會被用人單位接受。已留任平大的哥哥亦受牽連。教工宿舍不過八坪,最多時候能擠十雙襪子,迎來送往,如流動人口聚集地;高談闊論間,幾個朋友一道辦起民間刊物,好發議論,又對政治風險不慎敏感,風波既來,自然被視作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典型。

“秋天的時候,系裏有交流活動,他趁勢去了香港。到今天,三年過去,我們都未見一面。輾轉收到來信,才知道他在那裏很消沈。一方面,他們當時所求的,是提高知識分子待遇,但平大碩士畢業生在港待遇,其實遠遜大陸,給他面子的人不多,偶爾幾個,也只是那他當犧牲品,要給他某某活動鑲邊;另一方面,短暫的壓抑過後,經濟改革並未停止,反而較八十年代更為激進,未來將會如何發展,在香港街頭也可窺見一斑。然而他們關註的東西,譬如官倒、尋租、失業、通脹,卻因所謂的市場社會被合理化了。”

“他在信裏寫:‘就像戊戌變法以維新一面的進攻開始,一旦事態翻轉,則變為守舊一面的戾悍。之後中外開釁,一路動蕩,曾被壓平的開新一方重啟於辛醜、壬寅之後,獨步一時,不可匹敵,直接促成停科舉、興學堂、練新軍,盡去舊法,人心失衡。’當然,”月島笑笑,有自嘲之意,“他說的那些,我都不懂。見都沒有見過,怎麽會懂。”

黑尾靜靜地聽完:“你來考平大的研究生,還是為了替你哥哥伸冤報仇?”

“他自己輕率妄為,理想主義,我無冤可伸,無仇可報,也沒有那種宏願,”月島搖搖頭,“不像你們這一代人,總覺得可以改變世界。”

黑尾露出微笑,一一擔下他的罵名:“可惜世界總不遂我們的願。”

“我哥哥雖然莽撞,信裏一句話卻說得很好:‘康、梁之輩,民國初年,多在懺悔之中。十多年來以西學西法為一世開風氣的人物,實際上並不真懂西學西法,從而並不真懂此地與西洋之間的異同。因此立言多可悔,而風氣一旦演為萬竅怒號於天下,則已悔無可悔。’”月島緊盯住他,仿佛被他的不為所動而冒犯,“因為你們從未了解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。你們不過是在想象中完成了一次對於彼岸的偉大進軍,然後在現實中遭到了一次真切的冰海沈船。這和我哥哥殺雞無異。”

“目無尊長。”黑尾的微笑更濃,“你滔滔不絕、緊抓不放的樣子,倒和我們這輩人並無多少差別。說這些,是為了什麽呢?”

這反擊來得突然,月島一楞,噎住沒有話說。雲悄悄地圍住月亮,樹影從左眼移到右眼。他垂下睫毛,沈默良久,仿佛有話說:“我是為了告訴您,我和我哥哥不一樣。”

“我不認識你哥哥,”黑尾答得輕巧而爽朗,“不過,我有另一個故事。”

“什麽故事?”

“銀杏葉剛開始黃的時候,我回到宿舍,隔壁新入職的老師說,某某詩人來訪,還送你本書,一冊手稿。打開牛皮紙口袋,是前幾年出版的某某詩人選集。我心裏很抱歉,想著遠道來訪,正好不在,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麽事。過了一會兒,又覺得奇怪,我和這位詩人素無交集,他應該也不曾聽說我這樣一個小教師,先前出版社開討論會時的一面之緣,也不足以支撐他登門拜訪。然而那時剛開學,事務繁多,就也沒有放在心上。後來說給及川一聽,前幾個字剛出口,他便打斷我:不可能!然後不容置疑道:那是某某老師!他是來和你道別的!”

“我楞住,半天沒有反應,風從外面吹進來,一連打了三個噴嚏,這才想到去翻手稿。當時因為擔心找錯了地址,某某詩人給的東西,我都沒有拆。撕掉三層牛皮紙包裝,看到那位老師的筆跡,我給震得清醒,腿都軟了一半,趕緊撐住桌板。”

“書稿,是新時期作家研究資料編委會向各位老師約的資料集,平大這邊,由我負責聯絡,他分到的是1985年詩歌卷。約好年前交稿,只有他按時完成,沒有拖延。某某詩人選集,是之前從我這裏借的,現在一並還給我。”

“我和那位老師關系好,本科碩士,直到工作,多年的同窗。在辦公室,我、及川、他一間,關上門打撲克,常被系主任抓獲。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,給他造成了相當的困擾,離開國內,是一人做事一人擔,還是替我們頂了包,其實都很難說明白。”

“我本來以為,和許多事情一樣,隨著時間的消逝,一切都會淡褪。然而他始終沒有回來。我們不見面已經三年,現在,連及川都要南下了。我光桿司令一個,學生又不聽指揮,工作難做。”黑尾假意遺憾,又話鋒一轉,“但他三年前編的資料集,卻幸運趕上末班車,出版問世。那就是你寫論文用的那本。如果他知道,應該會高興。畢竟他這個人,很熱心。”

黑尾故事講完,靠在枕頭上,微曲的膝蓋慢慢打直,一雙腿放低。雲徹底遮住月亮,白天的所有笑語、聲響、氣味,鎖進黑漆斑駁的抽屜。只有月島的呼吸從枕邊飄來,湖上雨針一樣細密,霧氣一樣彌漫。突然想起白天,站在五觀堂前的古玉蘭下,黑尾說,法喜寺,求姻緣的地方。月島不響,轉身遞給他三支香。他手中不穩,香落在地上,折成兩段。黑尾說,事情壞了。月島說,再拿三支就好。觀音廟前出這種差池,黑尾聳肩,語氣懶洋洋,我從此不敢看觀音。

等他再次擡頭,躺平身體,風影已煙波一樣退回,消失殆盡,了無餘溫。窗外白瑩瑩一片,映在被單上。難得錢塘十二月,竟也下了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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